Nagini

七月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天空中没有一丝阴霾。刚刚进入暑假的美国孩子们兴奋得像是冲出鸟笼的鸽群，肆意挥洒着青春。

迈克尔慢步走出林荫道，正准备去赴朋友的约，突然脚步顿了顿。街口那里一个瘦小的、伛偻着背的黑色身影伫立在那里。见到迈克尔，那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高兴：“迈克尔！”

与此相反，迈克尔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你怎么又来了？”

那男孩似乎被刺伤了，嗫喏着说：“我、我想看看你。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就远远地跟着你就好。”

迈克尔脸上的厌恶神色没变，却没再说话，径直走了。对方愣了愣，接着将迈克尔的态度理解为默认，大喜，亦步亦趋地跟在迈克尔后面。两人相距有三米远，却保持着步调一致，正如一条畸形的纽带。

迈克尔想起了前几天他和父亲的对话。“我听说前段时间你帮助了一个可怜的孩子，那孩子很感激你。我很高兴。这可以看出你的仁慈。”唐说，半边脸隐匿在阴影中，“但你为什么不让那孩子跟随你呢？那样做他会很高兴，你也能多个朋友，对你有好处。”

迈克尔爆发出一阵冷笑：“就像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一样？”

“对。”唐沉声道。

“我不是你！我不会沿着你的路走！”

“你终会明白的。”

唐没有对他激烈的言语动怒，只是抬了抬眼皮，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望着他，正如每一个胜券在握的庄家看着负隅顽抗的玩家。

该死！

“嘿！迈克尔，你来啦！”球队里的其他人早到了，正在轮着投篮热身。威尔逊跑过来和他打招呼，随即注意到缩在墙角阴影处里的那条可怜虫，脸上露出轻蔑可怜各半的神情，“那家伙还跟着你啊？”

“让他跟！”

迈克尔抢过别人手中的篮球，来了一个炫耀意味十足的原地扣篮。

......

盖理·科伦波，他的“朋友”，他的信徒。

一开始他们间的关系并没有这么僵，或者说，他并没有单方面地厌恶对方。在认识他之前，科伦波遭受着残酷的校园霸凌，他拯救了他——他以为是这样的。

......

大半个月前，同样是这个篮球场，一群看上去才读高中的青少年正在热火朝天地比赛。

“嘿！威尔，看这边！“迈克尔说道。此时他的伙伴威尔正在被两个牛高马大的高年级围堵，但威尔和他一向很有默契，威尔只瞧了他一眼就心领神会，故意做了一个假动作，吸引了对手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将球往上一拍将其抛给了迈克尔。

“Great/Oh,shit！”两声情绪截然不同的叫喊声从迈克尔背后传来。

但此时迈克尔已经不能分神理会了，他在跳起来接球的同时，直接将球狠狠地投向了篮筐。完美投篮，甚至没有碰到篮球板。

“Yeah！”己方阵营里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敌方则不然。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胜利者的欢呼建立在失败者的悲鸣上。迈克尔没时间去思考失败者的情绪，他的所有神经都被调动用来感受队友激动的拥抱以及他的小女友凯给他递矿泉水和毛巾时羞涩的笑容。

“你赢了。”对方队伍聚在一起似是商量了一会儿，接着他们队长——一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家伙朝他走过来。对方的脸色和语气都显示出他糟糕的心情。

“希望你信守承诺。”迈克尔毫不示弱地瞪着他。迈克尔年龄虽小，可是他眼里却有某种东西、某种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使人不敢轻视他的话——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他会尝到后果的。

那个队长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迈克尔怀疑他的话是对他的自傲的亵渎。他努嘴示意，顿时两个男生押着科伦波上来了，像是古代交换战俘一样将其往前一推。科伦波跌跌撞撞地回到他们这边。“太好了，盖理！”他心软的小女友凯给了他一个拥抱，动情地说，“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科伦波身体僵硬，迟疑了很久才点点头，他神情局促不安，像是很久没见过光的小动物突然被人拉到阳光底下。众人对他报以善意的宽容，都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所有人，特别是他，那时心里都充斥着满足的正义感，锄强扶弱，救民于水火，是美国英雄主义的化身。

......

“中场休息！”

迈克尔随手擦了擦额头、鼻梁上的汗珠，准备去一旁歇息。“迈克尔，有人找你！”迈克尔皱眉，正想叫科伦波不要烦他，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时脸上顿时变成了惊喜的表情，“汤姆？你怎么来了？”

站在迈克尔面前的正是里德尔，他只穿着简单的麻瓜T裇和牛仔裤，被阳光曝晒的肌肤白皙得近乎反光，仅仅站着就可以吸引不少麻瓜女生的注意力。“我的学校也放假了。”里德尔笑笑，“桑蒂诺告诉我你在这里。”

迈克尔随便和旁边人交涉了两句就拉着里德尔走了。伫立在阴影里头的科伦波这下急了，迈克尔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叫他不许跟来，才快步离开。里德尔很配合，一直过了几个街头，才问道：“他是什么人？”

迈克尔心烦气躁，好半会儿才说：“一个朋友。”

果不其然，里德尔笑了：“像唐的朋友那样的？”顿了顿，“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干脆点？”

“......他是我的责任。”

迈克尔随便拉了里德尔进路边的一家冰淇淋店里，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这事说起来和里德尔还有那么一丝丝关系。上次寒假的时候他们两个就个人正义和社会正义的问题争论了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回到学校后，有意无意地，他就开始留意起了这方面的内容，这让他观察到了一些以前从不在意的事情。

校园霸凌。恃强凌弱。本质上和他父亲所做的没什么两样（但低端很多）的事情。在他将校园看成伊甸园、象牙塔、羊圈，接受了公平正义的思想灌溉的同时，在校园里阳光所照不到的角落，那些污秽的人和事物依然如同附骨之疽般存在。

为了争一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气，他充当了正义使者的角色，将其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如果到这里为止，这会是个勇士打败恶龙守护弱小村民的故事。但看迈克尔满脸阴霾，里德尔也知道后面必有转折。

“那些家伙本事不大，阴魂不散的本领倒是挺强的......他们明面上答应了我不再挑事，背地里却不死心，想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迈克尔在学校人气很高，人缘好，身边总有人跟着，平时上下学又都是由司机接送的，他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他们盯得死死的，总算给他们找出了一个“破绽”：那次凯生日，请了一堆相熟的朋友去酒吧庆生，迈克尔想着酒吧离家不远就拒绝了司机的接送。结果在他回去的路上，他就遭受到了伏击。

那群徒有其表的软蛋......连正面袭击都不敢。他们将他拖进了巷子里，脱下了他的裤子，侮辱他，意图将生殖器塞进他嘴里，他们带来了相机，想拍下大尺度的照片以此日后威胁他。

他们怎么敢！！！

那一瞬间，迈克尔的胸膛中全是被冒犯的暴怒，那股暴躁的情绪卡在心脏里，急需寻找一个出口。他咬断了那丑陋得让他要吐的海绵体，一把抄起地上的板砖，与对方狠狠地厮打起来，下手快、狠、准，毫不留情。

打架决定胜负的不是人数、不是力量，而是气势。就迈克尔那不要命似的劲儿和孤狼似的嗜血眼神，敌方对上时就先怯三分，转眼间一个个就都被放倒了，别说胜利，连逃跑的希望都没有了。

当迈克尔的大哥桑蒂诺接到手下的报告，怒不可遏，带着小弟赶到现场时，意外发现全场只有自己那个从未撕下过绵羊皮的弟弟站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只偶尔听到微弱的呻吟。迈克尔见到他来，扔掉了手中染血的板砖，很冷静地叫了一声“哥哥”。桑蒂诺愣了半响，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之内，那时在那里的混混们都来请求了迈克尔的原谅，那些躺在医院里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他们的家长也来到了柯里昂家，向唐以及受害的迈克尔致以了真诚的问候和诚恳的歉意。没人敢提那些混混现在身上的伤是迈克尔干的。那个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到处惹事校园一霸，那些混混的头子，迈克尔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那时那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正跪在书房的地板上乞求唐的原谅。

那是迈克尔最直观的感受到柯里昂家族权势的一刻——当那个年近中年的老男人因为他的一句戏言真的跪下去准备舔他的鞋子，他踢开了他并说了一句“滚”时，看到对方脸色瞬间灰白下来的时候。

“这个故事棒极了。"当迈克尔挑着把事情说了之后，里德尔甚至想吹个口哨，他鼓鼓掌，语气里全是赞赏和愉悦。

迈克尔瞪了他一眼。

“要我说，现在的你比起圣诞假期时见到的你好太多了，我真该感谢那群人给你带来的变化。”里德尔这话言出于衷。要说之前的迈克尔是一棵根扎在黑暗里却向往着阳光的植物，那么他现在无疑向黑暗靠近了一大步，整个人从内向外散发着一种只有同类才能嗅到的气息。

迈克尔扶额。“哦，连你也......”

“你家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吧。”里德尔很肯定地说，他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桌上五颜六色的水果冰沙因为时间太久了而在慢慢融化，“倒不如说你之前的行为才是蠢透了，生于黑暗，却要向往那可笑的光明。”

迈克尔没有反驳。

“你默认那个叫盖理的留在你身边，庇护他，却又排斥他的靠近，是因为你还在犹豫着是否要按照你父亲的意愿走家族的老路子？”既然迈克尔不说话，里德尔就当他默认了。里德尔接着说，“你讨厌按你父亲的期望过日子，可是你也应该心里清楚吧，你的心告诉你你想走哪条路。”

“......”

“我还要再想想。”迈克尔最后妥协一般地说道。

他俩都没有注意到，冰激凌店的店门口，一道玻璃橱窗之隔，一个穿着不合身的皱巴巴衣服的瘦骨嶙峋的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下唇咬出了血，男孩攥紧的拳头中，飘出了一缕缕似乎代表了死亡和不详的黑烟。